1888年7月,54岁的吴大澂被任命为河南山东河道总督,再次临危受命,从广东匆匆赶往郑州督办河工。
此前,吴大澂34岁连续通过会试、殿试走上仕途后,无论主持陕甘学政、协办山西赈务、督办吉林防务、查明朝鲜内乱等大政,还是解决武陟县车马差费积弊、断结河北贫民赎地案件、单骑入山劝降金匪韩效忠等琐事,均不负众望。
尤其1886年初,他以钦差大臣身份会同珲春副都统依克唐阿与俄罗斯重勘边界,据约力争,寸步不让,双方签订了《中俄珲春东界约》及《中俄查勘两国交界道路记》,中国重立“土”字界碑,“展拓十八里,径直里数不过十四里”;争回黑顶子约100余华里的国土,并立调一营靖边军前往驻扎、屯垦;争得图们江口通航权,“珲春本地商船渔船,可以自由出入”,在当时积贫积弱的清朝,不辱使命,实属难得。
此去郑州,是硬仗,更是险仗。去年八月,郑州十堡黄河决口南泛,“致淹一千五百数十村庄”,数百万灾民无家可归。朝廷震怒,摘去原总督成孚的顶戴花翎,革职留任。命河南山东河道总督李鹤年、河南巡抚倪文蔚主持堵口,复派礼部尚书李鸿藻到工督修,先后拨发工需银九百万两,明旨电谕,三令五申,要求加快工期,但直到第二年伏秋汛至,也未合龙。果然,五月,郑州黄河再次决口,“功隳垂成,误工糜帑”,光绪皇帝在邸报中“殊深愤懑”,结果李鹤年也被撤职,发往军台效力赎罪。李鸿藻、倪文蔚被革职留任,降为三品顶戴。
此次委派,当然容不得推辞。尽管前两任总督均未善终,以善治河称名的李鹤年、倪文蔚尚且未完成治河大业,尽管吴大澂自认“才疏德薄恐难任”,但面对“大小两河同日涨,危城岌岌势孤悬”的艰险,面对“四望汪洋人不见,耕牛无主立荒原”的惨象,他无法推辞,也没有退路。
一是治河先治心。“进攻退守计无他,试把行军比治河”,在他眼中,治河如同行军打仗,只能成功,不能失败。他誓言:如依限不能完成者斩,自己也将以身殉职。作为一名正二品官员,他带头住到东坝席棚里现场办公,昼夜督催。对手下官吏,他分工明确,对东坝、西坝、引河事宜限工期、抓质量。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概和身先士卒的效用,令“兵役感奋,人人用命”。前来投效治水的刘鹗(《老残游记》作者),作为一名技术型引进人才,“短衣匹马,与徒役杂作,凡同僚所畏惮不能为之事,悉任之”。终于,4个多月后,大坝日夜赶堵,按期合龙。
二是治河须治贪。“黄河决口,黄金万斗”,由于河工修防工程的复杂性、准确审核的困难性、河道漫决发生的随机性等因素,“河工”成为肥差已是公开的秘密。光绪皇帝收到密报:“道员欧阳霖总办秸料,该道贪污性成,绅民交恶。挑穵引河一事,该抚以银百二十万两,包与总兵崔廷桂办理,该总兵意图自肥,草率从事,以致放溜之后,全行淤垫。此次发款九百万,到工不过数成。大臣薪水银每月千两。委员每月二百两。投效者至数百员之多。”尽管朝廷后来对总兵崔廷桂没有作出贪污的结论,但当时河工是“国帑之大漏卮”(魏源语)的现实却依然存在。吴大澂到任后,只身微服私访,混在送料民工中背运秸料,查核情况,对偷工减料、克扣工钱的官员当场杖责,戴枷在工地示众,以儆效尤。他同时选用刘鹗、陈佩纲等得力之人,不让朝廷薪水当人情。陈佩纲是吴大澂的金石好友,赴乡收买秸料“两月之中,经理银款二千余两,出入账目丝毫不苟,料户皆服其公正”。由此,整个工程完工,较拨发款银节约60余万两。
三是治河必治本。《清史稿·吴大澂传》总结李鹤年等人治河经验,“皆足收一时之效,然徒治标,非治本计也。”其原因在于,“未闻统全局而防永患,求治难矣。”吴大澂在治标的同时注重治本,采用刘鹗“设闸坝以泄黄”“引清逆淤,束水以攻沙”等方法,力求从根本上解决问题。他重视关键河段的防护,指出中河厅头堡大王庙顶冲之石堤……八堡之人字坝、托头坝(中牟境),下南厅七堡之顺二坝,十九堡之盖坝(开封境)均甚紧要,是防御省城之门户;他进一步优化民族英雄林则徐提出的用石料修河工的方法,改过去抛石为坝、用石多而易冲塌的弊端,提倡用灰浆砌筑,外包西洋塞门德土(即今水泥),敛散为整,加固工程,这也是黄河水利工程第一次使用水泥;他主张固滩保堤,郑州十堡大工完成后,因河势南趋,行将塌至堤身,他审时度势,在荥泽八堡老滩前筑石坝一座,巩固河床,指出“今我筑坝,保此老滩,滩不去则堤不单,守堤不如守滩”;他尤其强调不能麻痹大意,“坝之毁也,毁于溜,亦毁于人。溜之毁,犹可当也,人之毁,不可防也”。
四是治河还治图。治河成功后,吴大澂奏请朝廷成立了善后局,负责测绘河南、直隶、山东三省黄河河图,由易顺鼎总司其事,刘鹗等三人任提调,并从福建船政局、上海机器局、天津制造局、广东舆图局抽调了20多位精于测绘、工于绘书的技术人员参与其事。这是中国第一次用近代技术实测的黄河图,内容涉及河道走向、接纳支流情况、两岸堤坝等水利工程情况。图成后,光绪命为《御览三省黄河全图》,给后世黄河治理留下了详实可靠的宝贵资料。
这四招,既有决心,更有恒心;既有想法,更有行动;既治贪腐,也治庸惰;既重一时,更重长久,可谓有的放矢、切中肯綮。但对于吴大澂这样的重臣而言,其可贵之处不是想没想、做没做,而是想得更远,做得更实。
吴大澂并非水利专业出身,他自小攻的是经学,是通过科举考试一场一场考出来的进士;他酷爱的是金石考古与古文字研究,著有《说文古籀补》《古玉图考》《权衡度量试验考》《愙斋集古录》《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》等,是金文研究公认的专家;他擅长书画治印,其篆籀一改汉唐以后篆学委靡之习,绘画用笔秀逸,饶有雅韵,其《梅花图》现在还收藏于故宫博物院,晚清四大篆刻家中,吴昌硕、黄士陵二人都曾受到他的沾溉。就是这样一个非典型性官员,史书却给他留下了“治河有功”的美誉。
“欲挽狂澜循地脉,但凭忠悃格天心。”吴大澂曾这样自剖治河时的心迹,不经意间,也泄露了他的治河秘诀:要以尽忠至诚之心,把准症结,用好规律,找到对策,进而为朝廷分忧,为百姓解难,为国家尽力。他不仅自己身体力行,还强调“诸君勉竭涓埃报,鉴此区区为国诚”,要求下属既在岗位,不论大小,都要竭尽全力。暂不论这样的忠诚能不能感动天地,能不能感动皇帝,但这样的忠诚肯定能感动下属,感动百姓,感动民心。上下同心,其利断金,结果必然如其所然。事实上,对于“天心”,北宋张载曾指出,“天无心,心都在人之心”,但他同时强调“人所悦则天必悦之,所恶则天必恶之,只为人心至公也,至众也”。由此,“天心”即“民心”,而抵达民心的通道,只有一条,忠诚而已。
值得一提的是,吴大澂的“忠”,并不完全是封建时代一般意义上的愚忠,而更多的是竭尽心力任其事、服其职。朝廷方议修理圆明园,他上疏请求停止;皇帝大婚,典礼繁缛,他上疏请求裁减。他的“诚”,也并非民间一般意义上的虔诚,更多的是对关爱百姓发自内心的真诚,在他的诗集中,念兹在兹的诗句触眼即是,“万家性命存呼吸,吾辈盘飨愧心安”“官有实心方了事,民无隔膜始通情”“若避虚声循世故,有何实惠及民生”“利民不在广,一念即慈祥”等等,他是始终把百姓放在心里的。这在他一生的仕途尤其是赈灾工作中,体现得尤为明显,在河北文安县,为了防止克扣,他甚至“不假手于县属胥吏”,亲自发放赈粮。
真心为民,全力以赴,一以贯之,这是吴大澂的忠诚本色。也是他践履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人生理想的真实写照。百余年来,我们无法忘怀的,正在于此。(赵建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