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不信?”范笛张大发黏的眼皮,显得很吃惊。接着他就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卷尺,用大拇指甲抠出卷头,露出四厘米的长度,量你鼻子的最佳宽度和眼眶的长度,然后喷出声来:“怎样样?我不骗你吧?!”
于是,你就得到一个新知识:“人的鼻子的最佳宽度与眼眶的长度相等。”谁也不知道,他是怎么得出这个论断的。只要你有空闲,并且感兴趣,他就乐于进行这种不厌其烦的验证。
范笛的相貌委实有点不佳。胡子乱喳喳的,红红的酒糟鼻,牙齿被香烟熏得焦黄。你听他说话,就可以感受到烟和酒的浓重味道,可是你又舍不得不去听他的妙趣横生的语言。叫人可笑又倍感滑稽的是,他的头发呈卷状。当然不是花钱去理发馆加工的,是自然卷,爸妈给的。
他有两个卷尺。一个是大的,皮质的,可一次量五十米的长度,这是工作时用的,放在他的办公桌旁的木柜的小屉里;一个是小的,钢质的,全部袒露,仅二米长,他随身带着它。
他在化工厂基建科工作,据说已有二三十个年头了。他主要搞建筑材料的管理和测绘等工作。从厂里的第一个简易厕所,到目前刚竣工的住宅大楼,都有他的汗迹。
范笛给人的印象:五分稚气,五分老态,半个酒鬼,半个烟鬼。他吸起烟来,会把刚点燃而产生的烟也迅即吸进肚里;他品酒时,舌头一蘸酒,就欢悦地卷起来,并且发出“嗞嗞”的声音。他好像也有过家庭的温暖,现在只是孑然一身。春夏秋冬,总是穿一身褪了色的工作服,再也看不见会有别的什么色彩或样式。你说他卑琐,可以;说他寒碜,也可以。
除了烟和酒的嗜好,他最大的兴致是目测。他的眼睛朝你一瞄,说你身高一米七十二,用尺去量,不是一米七十就是一米七十四——换句话说,他目测的误差至多正负二毫米。
在甘蔗上市的季节,午休时,他会拖上一个小伙子到厂门口的甘蔗摊上搞目测。他用眼睛一瞄,弓下腰,用指甲在甘蔗上刻下记痕,请卖者在记痕处拦腰截断,若两段一样长(允许误差正负二毫米),他白吃两段中甜的一段,若有长短,他掏钱请客。当然,他白吃人家的时候多。
有一天,他终于告别了被他的烟熏得变了态的旧屋,住进了一个配有现代化厨、卫设施的小套间。这是他做了许多年的梦。
下了班,坐在窗下,一个人独酌,烟雾缭绕。
喝红了眼,迈着踉跄的步履,他用他的小卷尺量门前的路,路前的门,门旁的窗,窗侧的门。甚至对化粪池的水泥盖,也去量量。
这一天,他的新居来了一个很有气派的客人,自我介绍是来厂承包围墙的建工队负责人。客人和他谈天、谈地、谈酒、谈烟,一见如故。他呢,照例喝着酒,抽着烟,眯着眼,架着二郎腿。这种神态,让你感到,他是和蔼的,好商量的,并且是很谦逊而又专注地在听你的话的。
客人走了,留下两瓶“茅台”,两条带过滤嘴的甲级烟。就在客人刚出门的时候,他耷拉着眼皮:“慢,你忘了东西。”
客人回首,微笑:“一点小意思,不成敬意。”
他打着呼噜,睡去了。
翌日。范笛陪同昨夜临新居的客人,携带大卷尺,丈量围墙地基的长度。
事罢。办公室只剩下他和那位建工队负责人。
范笛朝客人瞄瞄,发黏的眼皮一抬:“一共是八千九百三十二米五十二厘米。”他指的是围墙地基的长度。合同上的造价是将以此数字为计算依据。
客人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烟:“范同志,是九千六百三十二米五十二厘米。”足足有七百米的误差。
范笛一愣:“你搞错了。”他举了举自己的记录本。
“错不了。”客人蛮自信地说,眼神有种特别的光彩,会使你很自然地想起他昨天的夜访。
客人提醒他,他昨夜接受过他的上等酒,上等烟;还提醒他,有一包香烟壳里装的是一笔可观的款子。只需要他高抬卷尺。
“这样吧,我们再去测一次。”范笛有点动摇了。
五十米,五十米地量过去。……
事毕。他伏在案上,啪啪噼噼地打了一阵算盘。
第二次测量的结果,证明范笛第一次的测量数据准确无误。
他掂了掂卷尺:“你送来的东西,我已经交给厂部,你自个儿去取。酒醉,尺不醉,烟糊,尺不糊。你还是早点收敛那套手段,我说的是实心话,你自个儿去掂掂。”
建工队负责人狼狈不堪:“范……?!”
范笛又回到自己的新居,喝他用自己的工资买来的酒,抽着他用自己工资买来的烟。
自此,消息不胫而走。范笛的尊名大姓被淡忘了。大伙儿送给他一个雅号:卷尺!
卷尺,屈在壳里,不免有点窝窝囊囊;一旦挺出身子,那是直的,有分寸的。(许定山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