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遥远的山坡

发布日期:2022-10-05信息来源:中国纪检监察报字号:[ ]

猪毛菜,长在土坑边缘,兀自光艳,撑着一串串紫红色的小灯笼,照亮方寸之地。它不知道,这么多年,我一直想念它。在最干燥、最荒硬的地方,它以一片花海的方式,点亮过我童年的双眸。

那天中午,臭鸪鸪飞飞停停,故意逗我,我气性上来,就追着它一路向南。山路弯弯,我已经跑出很远,远得看不见我家的房子。荒山秃岭间,臭鸪鸪突然隐了踪影,藏了叫声。山风如诉,周遭更显沉寂。我不甘心,便翻过山梁。远处的兵湖六队,呈一线青绿,躺在山谷中,显得遥不可及。臭鸪鸪也许藏在哪块石头后面呢。我收回视线,向山坡下一瞧,可不得了:一山坡的猪毛菜,这里一丛,那里一窝;大红色的,橘黄色的,紫红色的,浅粉色的,那么铺张,那样烂漫。有那么一瞬,我感觉猪毛菜似乎拔了脚,纷纷向我跑来。定睛再瞧,它们丝毫未动,原来是袅袅玉烟升地三尺,晃我的眼,也晃了它们的艳影。

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植物啊!土地如此干燥贫瘠,阳光如此浓烈,它们却仗着能干的茎秆,可劲儿地开花,茎茎相挨,每枝茎梗上都驮着几十朵,一丛便花开无数。我跑得口干舌燥,蔫头耷脑,它们却鲜艳欲滴,一掐一包水,似有神通。

我第一次知道,除了山谷间大草滩上的花妖草仙,另有三万朵野花在大山阳面的砾质山坡上兀自绽放,它们个性凛冽,娇小又狂野。风在春天唤醒了它们,它们却唤醒了整座山,化解了山的严肃和僵硬。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,反倒成了它们的陪衬。

我忘记了臭鸪鸪。那时,我不懂惜花,爱鲜艳的紫红色,便对一株紫红色的猪毛菜下了手,连根拔起,毫不客气。家里喂猪,常拔猪草,但从不伤根,并没这般粗野。猪毛菜会开花,清秀纤细。何以欺负它呢?这花,是我的发现,便归我。它叫什么名儿?我要拿它回家,问母亲;母亲不知道,我就问父亲。

母亲先摇头,说可能叫“串串香”,是她现编的。等父亲下了中班回到家,我便急着问他。他接过猪毛菜,走到屋子中央,就着白炽灯温黄的光,翻来覆去地瞧。我盯着他的脸,看到他鼻梁上、脸颊上的煤粉,似乎一吹就能吹掉。母亲嫌我不懂事,让我离父亲远点——刚从深黑的煤井下回到地面,好歹换下黑硬的工作服,洗洗干净,重新恢复“人样”。父亲说叫“一枝红”,说完便笑,一嘴白牙,分外醒目。我瞬间就知道,他和母亲一样,也是现编的。

“好好读书,以后上了大学,就懂得多了。”父亲接过母亲从屋外炉子上提回来的一壶热水,给我一个黑黑的背影。

后来的日子,我的目光无数次攀爬上更远的山,越过层叠的山峦,想象天山那边的世界。那边的世界,像天山谜一样的蓝紫,模糊一团。我家所在的煤矿宿舍,隐在天山中段的一个褶皱里。东西南北,抬头见山。硬的山,冷的山,枯黄的山,铁青的山……有多少勇敢的植物跟上了它的呼吸?

在砾质荒漠扎根开花,又以缤纷点染七月和八月,说勇气,说顽强,说坚韧,猪毛菜不比谁差。若说到吃苦,说到坚忍,在那偏远的山沟里,谁又不是呢?

那些年的煤矿工人,用镐子一下一下地刨,用铁锨一下一下地铲,用手推车一车一车地推,愣是从地下挖出黑金子,运出来,成堆地摆在场上,再装上汽车拉出山外。生活是冷峻的,也是温柔的,当父亲带着满脸的黑煤灰和疲惫回到家里,当母亲因为多挣了几角装车费,高兴地当一件事情说给我们听时,他们跟所有的抗旱植物没有两样——永远乐观地葆有开花的意志。

这种认识,是岁月给的,也是猪毛菜给的。因而,对一切出现于荒野上的植物,我都敬畏。后来,我在“远方”的城市扎根落户,仍旧常常想起猪毛菜。它名字普通,花却不俗,那串串怒张的小花朵,是献给造物者的不屈之吻。(赵航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