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淡灯摇曳

发布日期:2022-12-29信息来源:新华日报字号:[ ]

有人问我最喜欢哪个成语,我回答“淡灯摇曳”。他说这不是成语。我说,不管是成语还是词组,总之一提到它,就如同看见一个人,一盏灯,一幅静态的写生。

小时候在农村,老是停电,来了电也电压不稳,灯光永远昏黄。逢到过年,熬花生糖、炸炒米糖、做年糕、蒸馒头,都得在灯下完成。厨房里除了家人,还有邻居,除了闹嚷嚷的人声还有氤氲的白气。掺上黄暗暗的光,有种暖洋洋的舒适和淳朴的喜庆。

自从日光灯普及之后,不大有人能忍受那种黄灯了。开关一摁,满室清爽明晰,看书写作也方便。日光灯的缺点主要在两方面:一是冷色,冬天开了,更加缩头缩脚;二是不利于朋友间谈心,在亮如白昼的光线下说不出体己话来。这时就得台灯过来补救。假如日光灯是崔莺莺,台灯就是小春香。它有它的体贴。

冬天在台灯底下翻翻画册是件惬意的事。画上的世界本有时空的间隔,但有台灯那充满人间味的灯光一照,顷刻间就把距离拉近了。中国水墨画的寒山瘦水,外国现代派的变了形的线条与块面,都跟自己息息相通起来。

有一家茶座开张,朋友在里面做事,叫我去玩。我选了位子坐下,发现头顶有个小灯,灯光不是平平地洒下来,而是像淋浴花洒那样呈圆锥型地下来,色调柔和异常。我们喝着草莓味的朗姆酒聊天。我确信那酒的颜色本来没这么美,可它红得又艳丽,又神秘。这就是头上那小灯的功劳了。

评论家余斌说月亮能够涵盖一切情感。我觉得灯光也是。屠格涅夫《贵族之家》里,拉夫列茨基在花园这边望着心上人的家:“楼下一个窗口出现了亮光,亮光到了另一个窗口,又到了第三个窗口……有人沿着一个个房间秉烛而行……她在客厅里出现了……随后,她转身面对花园,走近敞着的房门。她一身雪白、轻盈,身材秀美匀称,在门口站住了。”男主人公半点没指望同她相见,却因着心上人与灯的共舞,于是“全身一阵颤栗”。

在这里,灯是媒人。到张爱玲笔下,灯是暗示,并且有鲜明的影像感:“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,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,绿幽幽地,一方一方,像薄荷酒里的冰块。渐渐地冰块也化了水——雾浓了,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。”恍恍惚惚,如雾里看花。“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,捉到了一点灯光,的溜溜地急转,银光直泼到尺来远,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。”(《第一炉香》)是对葛薇龙纷乱思绪的状写。果然,她向浪子乔琪,向灯红酒绿的颓废生活投降了。

印象最深刻的看灯,还不是书里。有天晚上我到一个前辈那儿,他在加班,我独自在小会议厅里等他。从落地大窗望出去,几个居民小区尽收眼底,大多数都亮着灯。许多盏灯下,想必也是有人得志,有人失意,有人盘算着添一辆小车,有人计算着明天的买菜钱。我把眼镜拿下来,远处一格一格的灯就连成了一整片——近视也有近视的好处,那一片朦胧闪烁,像《邶风》里的“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”。一家一户的哀乐或不引人注意,千家万户的悲欢实有如泣如诉的庄严。平凡的灯火笼罩了生命的底色,也是真正的博大与涵容。

那前辈开完了会叫我。我答应着关灯出门,忽然想到,刚才对面楼上,说不定也有另一个人在看着我这边。“你站在桥上看风景,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,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,你装饰了别人的梦。”灯这种东西,也是这样的吧?(陶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