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二只棋子,不在棋盘上驰骋,却在掌心、手指间流转。
新春,老屋。我伫立一旁,看父母用象棋玩“捉墩”的游戏。思绪伴着二老的笑声,飞回遥远的往昔。
童年,尚不会下象棋时,我常与小伙伴们这样玩。双方面对面坐下,然后像打麻将一样,将各自的十六只棋子两个为一墩,以一字长蛇阵齐齐码于面前。
具体玩法不复杂,说穿了就是比大小。每一回合,由双方在“互盲”的情况下同时出牌,按照“帥(将)士(仕)相(象)车马炮兵(卒)”的大小次序,大吃小、红吃黑,最终以十六只棋子全部输完的一方为负。
比起棋盘上的搏杀,这种玩法简单多了,却也饱含智慧,需要认真思考、精心运筹、反复揣摩、果断出击,有时还需动用“心理战术”。最关键的是,这种玩法同样能给双方带来浓浓的乐趣、久久的回味。后来,学会了在棋盘上下棋,这个玩法就退出了我生活的舞台。
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母亲,一直未学会在棋盘上下棋。但有小学文化的她,认得出三十二只棋子。会下棋的父亲,就陪母亲玩“捉墩”的游戏。其实这样的时刻并不多。上有老,下有小,一大家子的生计需要操持,柴米油盐、稻麦黍菽、衣食住行的担子压着每一个日子,磕磕绊绊、吵吵闹闹也是免不了的。一地鸡毛之间,哪有闲时闲心闲情玩游戏。
好在父母有足够的韧性,仿佛西乡的两棵篱笆草,火烧、锹铲、风摧、霜侵、羊啃、虫噬、脚踩……种种磨折之后,依然青绿不辍。偶尔在劳作之后的片刻闲暇,抑或庄稼丰收之时、心情特别舒畅之日,玩上几把“捉墩”游戏。尤其是春节之际,走亲访友之余,两人闲着无事,便会拿出象棋,玩上小半晌,倒也自得其乐。
不知不觉中,这样的“捉墩”游戏陪伴了父母一辈子。耄耋之年的他们,依然乐此不疲。相较于过去的忙忙碌碌,如今的闲空丰裕如五月的雨水,二老玩游戏的频率也高了许多,甚至成了每天的“固定节目”。有时我暗想,天天玩会不会发腻?可两人总是一副乐陶陶的样子。
这些年,我们兄妹几人都在外奔忙。二老很是体谅我们,一次次叮咛不必回去得太勤,当以事业为重。事实上,由于新闻工作的特殊性,长年累月步履匆匆的我,缺席了很多应该待在父母身边的时刻。由此,我对象棋、对“捉墩”游戏,可以说带了一份感激。朝朝暮暮,寒来暑往,是那三十二只棋子,陪伴二老度过无数寂寞时光。
前年初夏时节,母亲生了一场重病,在医院里一住就是好些日子。待病情稍稍稳定后,父亲叮嘱我把家里的象棋带来。于是,在母亲烦躁或苦闷时,父亲就将病床上的折叠式小桌子支起来,与母亲玩上一会儿“捉墩”。两人相对无言,唯有棋子落桌的轻响,在散发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回荡。
在尘世喧嚣中,这轻响何其微弱,可它对于我们,又是如此重要:于父亲,那是一种生命的呼唤;于母亲,那是一种精神的慰籍;于我,那是世上最悦耳的天籁,只要它尚在,我就知道,母亲并未真正倒下。
病痛如虎,唯爱胜之。在与癌魔搏击的最艰难的日子里,母亲能从死亡线上幸运逃生,谁能说不是一种爱的力量在支撑呢?而这里面,谁又能说没有“捉墩”的功劳?
新春的暖阳下,父母玩兴甚浓,已有数个回合,依旧不分胜负。棋子不断在父母之间来来回回,一方的墩子增加了,另一方的墩子就减少,如此一次次拉锯。但他们共同的墩子始终没变,三十二只棋子一只没少,齐齐整整、厚厚实实地排列着,宛若一座蜿蜒而壮美的长城。粗看,似乎是随意堆砌而成,细观,每一块砖头、每一条合缝都是那么精致。
而掌心相握的、指间萦绕的,那份暖,那缕温存,始终未曾在风雨中流散……(孙成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