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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江横渡

发布日期:2023-02-09信息来源:新华日报字号:[ ]

长江下游的古渡口,是暗生离情别绪的地方。有告别与开始,回首与前眺,混沌与清晰……尤其在宽阔的江面,一船颠簸横渡,有着一眼望千年的苍茫。

不知道古人从前是怎样渡江的。那时的江岸,是否风雨烟波,激浪排空?在没有桥的日子,两岸迢迢,一条江是大地上的一道裂岸天堑,可以想见,有人赶路,气喘吁吁,芦荻翻飞,江边饮马。

“渡江啊——”昆曲《渡江》里,那一声散板的苍凉,达摩踩一枝青苇,飘然北上。

在中国传统山水画页中,《千里江山图》是描绘江南青绿山水的传世之作,而在我看来,似乎还应该有一幅水碧山青的《春江船渡图》来呈现古人的舟楫往来,虽未曾见过,它或许隐匿在某个角落,不为人知。

渡,是尘世里的俗事。凌波微步,可以借一叶小舟,横过长江。下游的江面,又宽又阔,在舟楫往返的漫长岁月,渡江是一件现实而缥缈的事情。路断了,策马难行。偏有一叶孤帆,出入风波里。

从前渡江的地方很美,春江花月,两岸潮平阔。亦有很好听的名字,轻念慢读,有氤氲江南烟水气,直叫人多愁善感。

西津渡,唐时叫金陵渡,长江下游南岸的古老渡口,在镇江云台山麓。一千多年前,一位衣衫朴素的诗人来到这里,投宿江边,夜不能寐,写下《题金陵渡》:“金陵津渡小山楼,一宿行人自可愁。潮落夜江斜月里,两三星火是瓜洲。”想那时,古渡旁一条繁华商街,客栈、酒肆林立,诗人站在小山楼上眺望夜江,冷月西斜,寒潮初落,内心寂寞凄凉。那条老街的青石板路,至今在脚下延伸,石缝中间留下深深的车辙痕,诉说着前朝旅人的迟疑、彷徨。

年轻时,我一直想从古渡过江,借微弱星光,去打量那些提着行囊匆匆而过的身影。无奈因长江岸线泥沙堆积迁移,江水后退,原先的渡口失去摆渡功能,终未能如愿。直到多年前,在江之北岸,我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地方渡江。扬州瓜洲古渡口,天青色的熹微江景里,仿佛遥见一青衣仕女独立船头,衣袂飘飘,将半生积蓄和一腔真情,抛诸东流,倾倒在这解缆启航的水域天际。冷风吹得芦苇哗哗作响,渡江倒成了在古人的爱恨情仇中穿行。

觅渡,一词窥见古人出行时的张望神态。“扬子江头几问津,风波如旧客愁新。”五百年前,明代诗人张弼走在回乡的路上。少年时,漂泊在外,追逐人生名利;人到中年,一条江横亘面前,眼看着江水上涨,觅船不得,独坐江边叹喟。渡江,恰成江湖上的隐喻。

《浮生六记》的作者沈三白,是从江阴渡口寻船北上的。无奈待渡的日子,雨雪际会,滞留在一小客栈里,身上银两渐稀,终归是一个姓曹的江北人资助,水声哗然,悄然北上,往岸上去了。

董小宛从十里秦淮迁居水绘园,也是要渡江的。不难想见,一个娇弱的古代女子,端坐在一叶扁舟上,在江中左观右望,江天与水天共一色。

可以想象,船渐近,舟楫摇晃,江北岸上,景物清晰,有雄鸡啼鸣,野村稀朗。渡过江的那个人,往往站在荒烟蔓草的江堤上,转过身来回眸一望,便再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,江岸渐行渐远,只剩下一粒小黑点。

我出生在滨江小城,对岸是江南。鹧鸪啼鸣的初夏,约二三好友到江边吹风、挖蟛蜞,坐在江边看风景。朋友说,现在渡江,都是从大桥上过,只要10分钟就到对岸了。要是有一条小木船,还真想渡江一回。

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,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,抒发着质朴的梦想,沉浸在“渡”这一内心的浸濡中。(王太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