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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

发布日期:2023-08-24信息来源:新华日报字号:[ ]

  母亲小时候没进过学堂,成人后扫盲班亦未读过。老人家虽是文盲,仍多少识得几字。比如“四川”,是她终生怀念的祖籍;比如“北京”,是我当兵的地方;比如“天津”,是她熟悉的所在(曾两度来津)。此外,父亲母亲加上我,三人姓名的九个字,她都认识。退休后,她时常光顾大院传达室,有时邮递员刚走,信件尚未分拣,她便自己动手,只消三五下,便“甄别”出我寄回的家书。

  自从装上电话,我便不再写信。父亲去世后,我会每天跟母亲通通电话。母亲嘴里,从来愁事少,乃至无;始终趣事多,盈耳也。电话打去,问她在做啥,回答往往是“打毛线”。除去夏天,春、秋、冬三季,母亲似乎都在织毛活,从年轻时起,织毛活已成她的业余爱好。母亲擅长“盲打”,技艺出众,平针、平反针、螺纹针、元宝针,无所不能,并无偿指导几代学徒。

  母亲的毛线,一直打到耳聪目明的八十多岁。有回电话刚通,我开个玩笑:“又为谁忙?”她笑了:“小王。”保姆小王,照顾母亲,已有六年。小王不会打毛线,只会挽线团,她为自己的丈夫(在老家务农)、女儿、女婿(在广东打工)挽了数不清的线团,最后经由母亲,一针一线地,织成小王全家的冬衣。

  毫无征兆,我跟母亲的电话,在那一天戛然而止。2010年8月12日,母亲深夜突发脑溢血。我从长春赶回达州,直奔监护室。她昏迷着(直到离世,再未醒来),我挨近她,叫了几声“妈”,没有应我。端详她的面容,仍如往常,平和,慈祥,好像刚刚入睡。

  多年来,每回同母亲聊天,我喜欢看着她说话。从年轻,到高龄,母亲脸上,对人总是和颜悦色,遇事总是不卑不亢。寒时看去,有默默的温暖;暑时看去,是静静的清凉。她在菜市上讨价还价,从无强买,全是商量。从她脸上,能窥见内心的干净,是那种本色的文明。而恰恰因为我妈并无文化,让我体会到文明与文化之间,虽一字之别,却画不得省事的等号。

  六天六夜后,母亲悄然而去。初初让人恍惚,有些半信半疑。很快振作起来,操办老人的后事。母亲去世,等于宣告,在这个地老天荒的人间,我家上一代人,均已辞世。

  殡仪馆一间灵堂里,冰棺中,母亲安卧其间。母亲去世后,我没有通知任何领导、同事、朋友,到场者,全是我父母的侄男侄女及其后辈。我家人丁兴旺,开枝散叶五六十人之众。我周知全体亲属,除花圈、挽联外,不接受随礼。一切体面,不是做来给人看的,而要让自身合适。亲人们冒着酷热,从四面八方赶回达州,就应该是在恬静的悲痛里,陪伴他们素来惦念的骨肉至亲。

  屈指算算,从我当兵离家,至母亲去世,共计四十一载。开头三年,无缘探家,之后寻找种种机会,每年至少回去一趟。加上书信、电话,对父母情形,自认了如指掌。而这回阖家相伴母亲,亲友追忆种种过往,好多竟为我闻所未闻,也只有这时才算明白,父母把我养大,我不曾有任何报答。岁岁回去团聚,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,形同客人,依旧“隔山隔水”。

  然而,这么多年,我没从母亲嘴里,听到过一句抱怨,或是说些鞭策,希望我进个步、发个财。母亲对我的勉励,从来都是“要把伙食开好哟”。母亲总能抓住事物的本质。许多川人不太介意身外之事,巴蜀俗话也是这么说的:“人行千里登上天,出息只看吃与穿。”

  白昼连着夜晚,我们在灵堂守夜,丝毫不觉光阴漫长。此乃人生中非同寻常的悲伤,却也不会哀哀得无边无际。灵堂里,听不到通常治丧中的哭泣,时而也有欢声,时而也有笑语。大人与孩子,都懂得人世恩情,又有各自的表达方式。斯时,我妈也一定在静听这些情景交融的往事。此情此景,让人百感交集:慈爱的妈妈,你将在晚辈心中快活地永生。

  母亲下葬那天,山青天蓝,凉风习习。我们上得雷音铺,俯瞰明月江。墓园工匠已将我拟就的墓碑雕刻完工。我面朝大理石碑门正面,逐字口诵。右首为我妈生卒年、月、日,左首为立碑年、月、日。正中竖雕一行正楷:母亲赵碧山之墓。偏左一行小字,由我署名敬立。再读两侧花岗岩所镌对联:明月东来福延子孙,雷音西去德随先人。横批:山高水长。

  之后数日,忙于善后。某天,出人意料,我从顶板上翻出一个纸箱,内装铜壶一把。原来是民国年间的物品,母亲结婚之时,娘家嫁妆之一。此壶非砂模铸造,而是由乡间铜匠一下一下手工敲出。壶身、壶盖、壶把,点点叩痕,精细悦目。我六岁那年,在工厂缝纫社上班的母亲,突然下肢瘫痪。不巧父亲正借调外地,家中饮水,由我提着铜壶,至百米开外龙头接取,每趟最多半壶,且需双手同时用力。哪怕一路偏偏歪歪,对旁人帮忙,我一概不要,逞勇自己能行。如是半年,至母亲腿疾痊愈。

  北归时,这把铜壶,是我带走的唯一遗物。我将它搁放在书柜上,几乎天天都会有意无意地瞄上一眼。它已深存吾心,但从未带来任何痛楚的记忆,反倒常有一股骄傲泛动心头:我曾以六岁孩儿之力,仗壶闯荡,扶助母亲,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时光。(任芙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