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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九月

发布日期:2023-09-07信息来源:新华日报字号:[ ]

  那年师范毕业,我被分配到一所乡下中学,而本来说好的是去小城电大。无奈,我背起行囊,在炎夏八月的一个午后,悻悻报到。

  那是虫声薄却、秋风述凉的日子。九月一日正式开学。一看到满教室的学生,端正,恭敬,我的心情慢慢阴转晴。学生们都来自乡下,家境不是很好,但纯真、质朴。我也是乡下人。从此,我得好好教书,让每一个乡下孩子如其所是,成人成才。

  其时,商品经济大潮汹涌。我所在的学校在城郊,跨一步就能进城。每年暑假都有教师调进城里,有的甚至改行、进机关。剩下没门路的,就边教书边考研,一个个脱颖而出。如此景况,我一个职场小白,能安心么?

  刚入行,孤舟漂海。有课还好,恨不得把自己所懂的,不遗余力地对学生和盘托出。没课,就麻烦了。苦闷、寂寞和彷徨如几根绳索缚在身上,心灰意懒。或穿一件花式套头衬衫,或披一件黄风衣,上小街游逛。待到花半年工资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,便骑车招摇,行街穿巷。晚上课备好了,作业改完了,看天上月明星稀,百无聊赖。走,去录像厅,看港台武打。

  不过,“课比天大”,这一点我始终铭记在心。对如何上课,我有自己的想法。我不喜欢详细地写满备课笔记,密密麻麻,照本宣科。但我的备课,是刻苦细致的。对每一篇课文,我都细找翔实资料。作品的时代背景,作者的意境主旨、写作方法,我都了然于心。

  刚毕业,知识不旧,记忆力也好,课上得生动活泼。讲授周敦颐的《爱莲说》时,讲台上的课本,我就没怎么翻;备课笔记,我压根儿就没碰。课文我倒背如流,花鸟虫鱼的生性禀赋,唐诗宋词佐证,我信手拈来,洋洋然挥洒自如。我越讲越兴奋,渐入佳境,如歌,如吟,竟至于手舞足蹈。课评,当然是褒扬有加。

  不过,没几天,教导处突然检查备课笔记。老教师们捧出厚厚一大本,而我,半本还不到。人家那是严谨周详,我则蜻蜓点水。我羞赧不已。

  教育惟其艰巨,所以伟大;教师惟其竭蹶,更显荣光。

  半学期下来,我已陶陶然融入学生中。

  因为,教书这份使命,不可亵渎。我把上课带班作为头等大事,兢兢业业。这期间,我订阅了不少语文杂志、文学期刊,充实、陶冶自己。定期去南京函授,丰富、提升自己。总想自己能有“一桶水”,上课措置裕如、左右逢源。以至有的学生家长托张三、拜李四,要将孩子转到我班上来。

  我跟学生打成一片。教室东边有三台水泥乒乓球桌,球台中间四五块砖头一摆,算是拦网。每次,我走到那里,学生们很礼貌,一人退出,微笑着球板一递,让我玩一局。直拍、横拍、扣球、旋转球、弧线球……场上左右开弓,攻防转换。一道道精美的弧线,一板板凶猛的扣杀,场下“好球!”的喝彩声连绵不断。一场打下来,我和学生皆成泥狗,夕阳西下,不分彼此。

  中秋佳节,我们在学校水杉树林里演讲、朗诵、猜谜语、演情景剧。元旦前夕,我们在教室里举办歌咏赛,放歌轻吟……班长有辆斜杠凤凰自行车,小巧玲珑。我买车前,他经常主动借我,自己搭同学的车子回家。于是,礼拜日我得以回老家看母亲。班上学生,有亲戚在供销社,不时地帮我买一点红糖之类的紧俏商品;差不多半月一次,帮我打火油,用于掌灯和烧饭。学生与我,既是师生,也如兄弟。

  因为他们是我的第一届学生,故那段记忆如铭如锲。个子矮矮的,头脑聪明,爱动爱闹,似乎除了睡觉就没有安静时候,他是谁?长相敦实,为人厚道,遇到同学挤兑,还三缄其口,他是谁?海边的胖姑娘,齐耳短发浓密,走路有点两边摇,她是谁?个子最高的女学生,瘦弱不堪,生病发热了,躺在宿舍,我不好独去,就喊了女教师同行探视,她是谁?

  “又是一年将过眼,如何两鬓不成丝。”这些年,我时常做梦回到乡下中学教书。梦里,我在学校表现不佳,有负教师使命。梦醒后,浑身冷汗黏黏,仿佛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灾难。心里想,幸亏是梦,不然,情何堪?心何安?

  “秋到人间风物换,新凉暗渡透衣裳。”每临九月开学,我心里都会泛起微澜。这几天,我醒得特别早,好像自己马上要走上讲台似的。那乡下教书的日子,留给我许多美好。每忆起,不觉莞尔。(高桂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