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团
白瓷小碟里,盛着一只刚出笼的青团。热雾袅袅,碟上两只“粉蝶”翩翩。这是江南的三月,烟雨溟濛。
做青团的草,我们叫棉茧头。薄凉的春风里,棉茧头软软散散地舒展在田头沟垄边。采摘它们的,总是一双细软的手。长长田埂上,留下一串细碎的足印和歌声。
采摘棉茧头是丫头姑娘的事情,做青团就要大妈大婶们来完成了。这是一个过程,就像人生,经历烟火,才能体味其中滋味。
青翠的棉茧头用热水汆一遍,时间不能长,柔软碧绿,凉一凉,切碎,然后,和上白雪般的糯米粉,倒上温水,开始慢慢地揉,揉,白雪般的粉团,慢慢地变绿,淡淡地洇出春色。
馅呢,有咸的、甜的,自然都是从泥土里来的。咸鲜的有荠菜馅、马兰馅,有青菜萝卜丝馅。田间地头转转,一下午的工夫,荠菜、马兰、青菜、萝卜装满一篮。把它们洗净,滚水焯一下,然后切碎,加上麻油、酱油、雪盐。当然,最好是去肉铺上买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,斩碎了和青菜、萝卜搅拌在一起,然后就成了包青团的馅,闻闻,喷喷香,那是大地的味道。
甜的馅一般是用芝麻和赤小豆做的。芝麻乌黑饱满,用清水洗净晾干了,放在热锅里炒,炒得满屋子的香,炒得窗边的树枝上有麻雀、白头翁在鸣唱,拿出来,放在小石臼里捣碎,加猪油搅拌,香喷喷的芝麻馅就做好了。
豆沙馅用的赤小豆自然也是精选的,一身红衣,精明干练的样子讨人喜欢。熬豆沙时,要先把它浸泡上一夜,加水用柴火慢慢煨烂了,再去衣沥沙,加糖加油,一道道工序下来就熬成了甜糯可口的豆沙。
在红尘里走一遭,不管是荠菜、马兰、青菜、萝卜,还是芝麻、赤豆,万事万物都要经历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,才有成就。
青团做好了,铁锅里的水也烧开了,就可以上笼蒸了!蒸笼是竹编的,下面铺着笼布,青团排着队挤在里面,一个个不远不近,这样最好。
蒸笼上冒出雾气了,又白又粗,满灶头满屋子都罩在雾里,人在屋里腾云驾雾。约摸一炷香的辰光就可以掀盖出笼了,青团仙子样地端坐在蒸笼里,甜是甜,咸是咸,水灵灵,仿若青草和叶芽在春雨中纷纷拱出地面。
万物生长,天清地明。
天是绿的,地是绿的,山是绿的,水也是绿的,眉毛头发也绿了,吃着青团,也像大地上生长的一棵草。
紫云英
年一过,天气还有些冷。下过一阵雨,飘过一场雪后,天就突然亮起来,仿佛一夜间,田野间绿油油的一片,地毯似的,春就来了。
此时的江南春天,是啄破壳的小鸟,嫩黄的羽毛,是河畔杨柳的嫩芽;叽叽喳喳的雏音,稚嫩可爱,小手忍不住地要伸出来,要捧起它来玩玩。这个时候,祖母就在柔嫩的初春里叫我,“去,揪一把荷花郎来换换口味。”
荷花郎躲在麦田中间,一小块田地,豆腐干一般。秋收过后,祖父就在这块田里撒上一把种子,春风吹过,蛰伏在泥土上的荷花郎就挺起了身,绿油油地舒展叶芽,犟头犟脑。
荷花郎命贱,祖父种它是用来沤肥做猪饲料的。哪块地种得伤了,结的麦穗像螳螂屎,种的油菜开不了花,结不了籽,祖父就在这块地上撒上荷花郎的种子,让这地休养下,养养肥力。可就是这个命贱的小东西,硬是在初春里给我们一份新鲜的滋味,尝到原野的味道。
人们脱去穿了一冬的老棉袄,荷花郎伸出小胳膊小腿,在田野上肆意蔓延起来,绿嫩的枝叶在风中摇曳。它的心多高啊,它一定想和蓝天白云做个伙伴,像我们村里的孩子一样,在碧野上扳个手腕,摔个跟斗。
荷花郎摘洗干净后,柴火已经烧得红红的了,加油加盐,爆炒几下,碧绿生鲜袅绕着热气就端上桌。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呢?一碗碗白粥围绕在荷花郎四周,虎视眈眈。那一瞬间,我看到了呲着大白牙的小白兔咀嚼青草的样子,看到了队上的老水牛咀嚼水草的样子,最后,我成了小白兔,我爹娘和祖父母他们都成了老水牛。
荷花郎是春天的使者,他是野性的,他唤醒了大地。给我最原始的印象,就像我们村里这些半大小子一样,给这块广阔贫瘠的土地蓄力续命。直至上学后,我才知道荷花郎还有一个学名:紫云英。
此刻,我仿佛又坐在小木船上,吃着祖母腌的荷花郎,向着春天而去,绿水、蓝天,橹声欸乃,芦草丰茂清香,我突然感觉到生活的美和快活。(夏正平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