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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今的离别

发布日期:2024-03-21信息来源:新华日报字号:[ ]

  我们是一个长情的民族,一生中的聚散离合,都要歌之咏之,转化成文字里的长吁短叹。古诗里不知有多少首是赠别、吟别之作,醉里别离,歌里别离,平凡人的情绪也被雕成不朽的纪念碑,兀立在世世代代的心上。泱泱之中华,江山辽阔,又有山河阻隔,往往再见无期,一别就是永别。别离由是构成了生命中最剧烈的情感体验,凝聚了万千的悲伤与不舍。

  屈子一句:“悲莫悲兮生别离,乐莫乐兮新相知”,将别离与相知,一悲一乐,形成极大的对比,言尽了人性频谱上两种最有强度的情绪。又如清人所称的“万古送别诗之祖”《邶风·燕燕》:

  燕燕于飞,差池其羽。

  之子于归,远送于野。

  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……

  如此回环往复,几个诗节以燕子翩跹反衬离苦,层层推进,别离之情绵延无尽,荡气回肠,让人情难自禁。燕的欢飞与自由,比照人的伤心与羁索——正如在后世数不清的文字里,春日的送别最让人伤感。离情悲伤,最好还要点缀上柳丝,譬如以“清江一曲柳千条”,写“曾与美人桥上别”,以“客舍青青柳色新”,写“西出阳关无故人”,以“杨柳岸,晓风残月”,写“多情自古伤离别”。我总觉得诗中的柳色是有意的安排,在冷暖之间,牵牵连连,万条纤细的丝绦,烘染离情的丝丝缕缕,延续了《诗经》里的烟雨与杨柳依依。

  在天地清朗的世界,人间却有别离的失落,于是我们便以诗寄托人生的悲欢离合,这是天真烂漫的情绪,纯真而自然,要哭便哭,要笑便笑。古人的离别总是那么真挚、沉重。然而我们似乎老了,现代人好像有着现代人的情绪。小说《繁花》里,有一封告别的信,信中写道:“我们不必再联系了,年纪越长,越觉得孤独,是正常的……人和人,无法相通,人间的佳恶情态,已经不值一笑,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。”金宇澄先生的笔真是一把锋利的小刀,不声不响地出入我们的心间,恢恢乎游刃有余,看似轻飘飘的,却不偏不倚地切中了情绪的筋脉。这里面笼罩着悲观的气息,算不上通达,但又有一种类似于“敢于直面人生”的勇气,似乎是在大彻大悟后和人生的真相达成妥协,要让我们接受这么一个现实,即人本来就生而孤独,相伴总是短暂,别离才是真实。它是一种涉世已久,近似于练达的平静与坦然。就如小说中的此刻,人生有时一别便是永别,一个人谢幕,灯光暗淡又重新亮起,又进入了一生的下一幕。也仿佛我们每天坐一趟地铁,偶遇一张姣好的面孔,在某一站下去了,片刻的恍惚后,便是再也不见。

  一生中,不知有多少告别在默默地上演,而大部分时间我们对此浑然不觉。这让人想起王安忆《长恨歌》中的告别——老克腊骑进弄堂,看着王琦瑶那一扇窗的烛光,回转身子出了弄堂,小说家感慨起来:“这是一个正式的告别,有些歌舞在作着伴奏,他心里无喜也无悲,木然地背着那歌乐离去,那歌乐中人实是镜中月水中花,伸手便是一个空。那似水的年月,他过桥,他渡舟,都是个追不上。”一样是上海,一样是告别,一样是一场不了了之的爱情。如果一切如梦幻一般,过桥、渡舟都追不上,那么我们参透了、彻悟了后,自然也是无喜也无悲。

  也许我们在俗世里浸染久了,失去了古人的纯情,似乎已经“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”。不过,我还是想要耽于古人的悲喜,或欢欣于相聚,或神伤于别离。明人云,笃信练达不若朴鲁,曲谨不若疏狂。我还是想复归本真的初心,体会最饱满的情绪——毕竟终其一生,我们都是在练习与等待一场终极的离别。(孙红卫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