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江南小镇,我向来情绪复杂。我仰慕那些白墙黛瓦,小桥流水。溪水倒映着洗衣娘子的面庞,乌篷船轻轻荡漾,搅碎了月影,仿佛在讲一个过去的传奇。但往往真到了那里,新刷的白墙,凭空想象出来的雕梁画栋,统一配置的真空包装蹄髈、粽子和芝麻糖,却常常味同嚼蜡。
不过,五月的黎里之行,让我对江南小镇有不小的改观。
这次黎里之行,源自金宇澄老师的邀请。大约是两个月之前,他早早告诉我,“黎里的老房子修好了,可以来玩玩。”
啊,那不就是《回望》里的那个能从装着窖银的地缸里爬出无数红色赤练蛇的金家老宅?
我对于《回望》的偏爱在某种程度上超过了《繁花》。这大概是因为维德,确切地说,是化名程维德的金大鹏,金老师的父亲。我对这个《回望》里的年轻人充满好奇,你能想象他曾经有过“余则成”一般的经历吗?尽管他已经在2013年永远告别世界,“带着一肚子秘密”,只在看谍战片电视剧的时候吐槽一两句“冷天里还穿法兰绒料子?白皮鞋?”
不知道为什么,我永远觉得维德是那个刚刚走出古镇的年轻人金大鹏。
他曾经在小学时和同学结拜兄弟,“大鹏让母亲搬个方凳放在天井里,三个人点上香烛,向天祝拜磕头。一位结义兄弟送给大鹏一只飞镖,铁钉打成的,大鹏找一块红绸系在铁镖尾巴上。”这个细节,让我想起《繁花》里的小毛想和阿宝沪生结拜。
他曾经在读高中时不满学生会主席拍学校马屁,“跳上台激昂慷慨大唱了一通反调,国难当头,搞什么庆祝,应当把会餐钱款,全部捐献给抗日前线将士……”随后,他的期末品德成绩被评为“乙下”。
他在1938年正式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,改名程维德,开展情报收集工作。看《回望》里那些细节,印象最深刻的一段,维德和一位“老程”假扮兄弟开展工作,但他对这位哥哥一无所知。后来假哥哥暴露,在被捕时跳车重伤,两人在病床前见了一面,那假哥哥说一声“完了”。维德的口供始终没有被戳穿,后来他才知道,这是因为假哥哥在不久之后就在宪兵队跳楼,壮烈牺牲。
维德的文字,有时候热血万分,有时候又满怀忧伤。你想象不到,在那些读来有些鸳鸯蝴蝶的句子背后,是日寇蹄铁下的牢狱生涯,是惊险万分的地下工作经历。维德受过酷刑,坐过牢,当经历过一念之间的生与死之后,他怀念的是那些仿佛静物一般的黎里风物。
黎里有许多狭窄的巷子,据说民国时土匪巷战,这些巷子都是优势地形。在那些巷子里穿梭,像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。弄堂多半都是姓氏命名,金老师家所在叫“中金家弄”。黎里镇有两个金家弄,上岸平楼街有金家弄,下岸镇中心有中金家弄,金家弄那一支,出过一位孙中山、蒋介石的私人医生金诵盘,非常有名。中金家弄已经被翻修一新。当初这里情况复杂,有明代的墙,清代的窗户,已经无法辨别。现在,这里成了“繁花书房”,向读者们开放。
在这里,我们可以看到维德那些宝贵的书信。《回望》里,维德在汪伪监狱里被判刑七年,1944年底,经组织帮助以“重病保外治疗”方式出狱,后在汪伪宣传部电影检查委员会工作。关于这段被捕经历,维德多次汇报过,当时的审查结论虽然合格,却没有书面结论,这让他之后受到了牵连。
可堪安慰的是,他并没有被家庭抛弃,妻子时常给他写信,汇报孩子的童言童语:
“有人牵一匹白马走过,舒舒盯着马看很久,睡午觉时问了一串问题:马为什么白颜色?有绿颜色的马吗?拉它到哪里去?为什么马要背一只袋袋呢?袋袋里有什么东西?”
这里的“舒舒”,就是金宇澄老师。收到这封信的维德,应该是老怀安慰的吧。现在,书房里的所有物件,都是金老师自己设计的,这里有与《繁花》有关的海报、剧照、手绘图、贺卡,有金老师的文字底稿和画稿,有纸边泛黄的信封、邮寄单、首发杂志……金老师甚至精细到亲自过问了书架上书摆放的位置。这些书都是他和他父亲的藏书。每个写作爱好者,都应该来看看这个见证了《繁花》和《回望》写作完成的桌椅,神奇的是,这原本属于黎里,由金老师的祖母带去了上海,现在又回到了黎里。
繁花书房的对面,就是柳亚子纪念馆,中间隔着一条河。柳亚子纪念馆原本是清乾隆直隶总督、工部尚书周元理的私邸,宅名“赐福堂”,前后六进,真有庭院深深的感觉。参观免费,里面的工作人员颇为好客,一直对我说,慢慢看,不要着急。
不远处,还有殷明珠旧居,已经成了一个小型的民俗博物馆。殷明珠是黎里姑娘,上海滩大名鼎鼎的“FF”女士。所谓FF,即“foreign fashion”。殷明珠是初代上海滩时尚偶像,那时候她在皮鞋店订做鞋子,商店之后就把她做的这个款式称为“FF皮鞋”,这大概不是传闻——1921年10月《半月》杂志刊登一幅题为《F.F.之足》的照片,配之以广告文字。著名文史掌故作家、20世纪40年代名噪一时的报刊“补白大王”郑逸梅曾经说:“明珠具新头脑,新风格,什么舞蹈、游泳、歌唱、骑马、踏自行车、驾亨斯美(美国蜂雀牌汽车译音),她都有一手。在旧社会风气未开时,这一系列的玩意儿非一般闺秀名媛所敢尝试。”殷明珠直到1989年才去世,她一直被家乡人称为“洋丫头”。
自从知道殷明珠是黎里人之后,我就格外关注黎里的女人,有一种静谧的美。我忽然想起《回望》里,金老师在1974年短暂盘桓此地。本来打算落户黎里回城,结果政策改变,三姑母叫他找一个本地女子结婚,还要他去上海买大白兔奶糖作为上门礼物,要坐了小船去女方屋里拜谢。金老师给父亲拍了电报,父亲立刻回复,里面一行字——
即使天仙美女也不许见面。
要是金老师当时真的被本地的美女迷住,在黎里落地生根,那么,还会有《繁花》和《回望》吧?
维德不让金老师娶本地老婆,但他自己,仍旧深沉爱着家乡黎里。他回忆着黎里的茶馆,都是精工编制的藤靠背椅子,冬天喝祁红,春秋明前龙井,大伏天是白菊,又有昆曲,夏天在遍地绿荫的老榆树下,搭凉棚,唱的是《贩马记》和《游园惊梦》。
说来也巧,刚到黎里的那天夜里,因为喝了点酒,我在金家老宅的屋顶上斜靠着,也小声唱了半支《惊梦》的“懒画眉”,“最撩人春色是今年,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”,俯瞰小镇,人们沉睡着,似乎只有中金家弄的灯还亮着,楼下明明有很多人,却听不到什么声音,春夜迷人,瓦片温热,我反复唱着那两句,因为想不起来后一句是什么。等到回到酒店,打开电脑,那句词才猛然飘荡出来,原来是——
春心无处不飞悬。(李舒)